技术文化时代,设计需要更多系统创新
——访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李麟学
在全球化浪潮中,随着建筑策略、工具与形态趋同,当代建筑的独特性和地方性日益受到中国本土建筑师的重视。李麟学认为,地方当代性主要来自两个方面:气候和文化。依托多年的建筑实践,他在热力学生态建筑、气候城市与公共建筑集群等领域的研究成果有较为系统、全面的总结;近年来,又涉猎城市建筑跨媒介传播,进行跨学科知识的拓展,带动“城乡传播”等学术发展。近期,本报记者专程采访了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院长,麟和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李麟学教授,就城乡传播学科发展、技术文化对创意设计的影响、大学美育教育,以及应对气候变化的绿色气候设计技术等展开对谈。
建筑与媒介:在学科交叉中共舞
问:您开创了“能量与热力学建筑”教学与学术发展方向,后来又任职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院长,在艺术传媒领域开始新的探索,您是怎么评价这种研究方向切换和交叉的?
李麟学:其实谈不上切换,知识之间本无界。这是同济给我的一个挑战,让我有机会在学科之间做一些洞察、交叉、提升。原来,同济的艺术传媒学科发展相对滞后一点,但这几年的势头很好。就我个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快速进步的机会。
问:许多传播学者把城市看作媒介的发生地,您是否有自己的理解?在您的作品中,是如何体现城市建筑与媒介的联系?
李麟学:芝加哥学派是最早的现代媒介开创者之一。国内也有很多理论家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比如复旦大学的黄旦教授,他是国内城市传播领域的前行者,还有孙玮教授也是媒介学科的资深专家。不过,他们有一点很羡慕同济,因为同济有不可多得的学科交叉场景非常适合开展城市媒介研究。
“城市是一种媒介”,建筑在城市里有着非常丰富的关联,建筑通过媒介获得意义。比如杭州市民中心,我在这个作品里提出“都市巨构”的概念。设计将巨构、摩天楼和垂直景观的建构整合在一起,是对未来城市建筑类型的一次开放式探索。设计坚持以一个开放式的花园作为群簇建筑的核心,而人成为建筑乃至城市的中心。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很强的空间媒介的创造。
在同济,城市建筑研究有着非常强大的学科群支撑,同时也有一些智能技术的赋能。这样,从媒介介入城市建筑传播领域就非常容易。目前在这个领域,我们与主流媒体、新兴媒体、国内外学术团队都保持着一些紧密的前沿合作。
问:近年来,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主要取得哪些突出成就?
李麟学:学院围绕“全媒体、大艺术”去拓展,人工智能时代到来,使得许多专业、学科的边界极大程度地弱化了,加上硬科学与软科学本身有许多的交叉,两者之间的互补性越来越强。近年来,学院里确立了明确的创新方向。其中一个部分是城乡文化的传播。这个工作重点是挖掘城市乡村的挑战和空间文化,塑造和传播品牌形象。举个例子,学院组织的城市传播国际会议迄今已举办5届,今年6月《城乡传播》辑刊第一期正式发布,来自复旦大学、苏州大学、中国建筑学会建筑传媒学术委员会等城市传播相关专家学者莅临同济大学共同研讨推动,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
比如,我主持设计的同济大学嘉定校区艺嘉楼已经启用。其中设置了6个空间的场景,通过建筑实体的空间与虚拟影像、人的感知相结合,从而创造出许多虚实交互场景,与艺术传媒学院在推动的“艺术疗愈”结合起来。这里既是文化演出的主要场所,也是大学开展艺术实验和美育实践的空间,在今年4月还迎来了德国总理朔尔茨的造访,成为高校文化的创新空间地标。
另外,学院近年在浙江松阳开展了名为“拯救古村、记录城乡”的实践项目。这些正被年轻人重新发掘的废弃古村落里有非常深厚的文化遗产,同学们通过深入当地交流互动,用设计和传播的手段去介入乡村,介入古村落里许多文化艺术空间的塑造,这些空间可以满足乡村设计、纪录片和艺术疗愈等需求。我觉得,这是在学科交叉背景下的新的发展方向。
问:元宇宙、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对于创意设计带来怎样的影响?当人们过度依赖所谓的新兴技术,是否反而会影响到最本真的创意萌发?
李麟学:从社会发展的视角,技术进步无疑是大的趋势。“技术文化”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正在深刻改变中国社会。当然,如何把技术与我们本体的东西、人的因素结合起来是一个关键。我认为,一方面要学习和创造链接,善用技术;另一方面,又不能遗忘一些根本的、抵抗异化的东西,尤其在设计领域,我们特别需要创造性的思考和更有智慧的操作。例如,从人文的角度来说,包括人工智能在内的新技术,会将很多东西异化,异化带来的影响之一就是人与自然的隔离。疫情期间,大家应该深有体会:人与自然的接触是多么可贵,人与人之间交往是多么可贵,人对实际的空间感受是多么可贵!我觉得,随着技术的发展,大家反而会更加珍惜这些东西,这也是当代设计需要特别关注的。
问:美育在学校教育中的弱势地位由来已久,扭转这个局面应该从哪些方面着手?
李麟学:两年前,学校计划开设“大学美育”课程,这个任务落在我和团队的身上。要在非常短的时间里把这个课程开发出来。它面向同济所有的本科学生,每年有4000多名学生在线上参加课程学习。在非常短的时间中,集合了校内外、跨学科优势师资,组建院士、教授、实践艺术家等三十余名教师的教学团队;以“人文艺术美学、艺术鉴赏提升、科技工程美学、美学全人培育”四大版块,开设线上课程,对大学生和社会开放,目前已有超过10万人次学习。
蔡元培是国内最早提倡“以美育代宗教”的教育家,其“美育救国”思想更是把美育提高到国家兴亡的高度,也为当代教育提供了可借鉴的实践。我认为,学生未来无论是成为科学家、工程师、建筑师、人文学者……都非常需要美育的基础。同时,我们还组织主编了一套丛书《全球视野下的当代媒介理论》,现在已出版了该系列的4本,内容是基于媒介考古学大师西格弗里德·齐林斯基的最新著作以及他在同济大学的系列演讲。我们希望把它做成一个知识体系,打破一些边界,再连接起来,尤其是让媒介文化、城乡传播、智能传播、设计技术等板块之间有更多的互动。
低碳设计:主被动式策略的探索
问:多年来,您以访问学者身份参与众多国际交流项目,关于应对气候变化,增强城市韧性方面,国际上是否有很好的案例?
李麟学:我在国际上看到两种趋势:一种趋势是把建筑做得越来越精密,越来越可控。依靠技术来实现绿色节能,尤其在欧洲北部更倾向于这样。另一种是回归建筑传统,不是单纯依靠技术,它甚至可能是低技的,与环境高度融合,这种在欧洲南部比较受欢迎。比如,获得普利兹克奖的三位西班牙建筑师——拉斐尔·阿兰达、卡莫·皮格姆和拉蒙·比拉尔塔,在当地设计的房子就令人很舒适、很放松,体现了当代全球设计的地方性策略。
问:您致力于“能量与热力学建筑”的探索,在您的作品中,运用了不少生态设计手段,能简要介绍一下吗?
李麟学:在城市里设计建筑是一件挺复杂的事情,要综合考虑物质形态、地域、文脉、功能等因素;除此之外,还有气候适应、生态、低碳等重要考量。
在绿色低碳领域,大家可能会更多地关注技术,因为技术驱动很重要。比如,中国的太阳能光伏发电产业已在可再生能源市场中占到主导地位,被运用于一些新型基础设施中。不过我认为,今天谈绿色低碳的时候,它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技术叠加、技术集成,而是一种创造性的思考和实践方法。为此,我们在很多方面做了尝试。
杭州市民中心是我多年前的作品。它当时就是杭州公共建筑绿色示范的项目。参加竞标时,我画的第一张草图就在考虑建筑的风向以及与江面的关联。实施设计以六幢高层与四组裙楼组成“都市巨构”,塔楼呈圆形环抱,围合出一个近200米直径的“都市虚空”——一个开放式的花园,90米高空连廊将不同功能体串联起来,提升了交通和空间使用效率,也激发了建筑空间更多的可能性。我们将杭州市民中心与杭州整个城市以西湖为中心的虚空开放形成“空间同构”关联,形成了精神上的高度契合。
同济大学嘉定校区艺嘉楼,是一栋旨在探索混凝土装配式的低碳建筑。由于场地受限,我们引入“垂直校园”的概念,从1楼至8楼,可以通过内部台地轻松漫步到屋顶,无须乘电梯。整栋建筑41%的梁、板、柱都是工厂预制,现场拼装,用材更经济、高效;基础采用浮筑抗震设计,基层像个软垫,起到缓冲的作用,使得上部结构也节省了很多材料;中庭的空间,可引入“热力学烟囱”自然通风和采光,争取全年1/3以上的时间里不开空调也能实现空间的舒适度,从而节省建筑运维的费用。与传统的建造体系相比,我们在这栋2万多平方米的建筑里实现了碳减排量7%的纪录,当时看到数据挺失望的,但折算下来,相当于在校园种植了25万棵树,这还是非常可观的。
在杨浦大桥滨江水质自动监测站改造项目中,我们希望实现真正的零碳建筑,但实际做下来还是很不容易的。这栋建筑上部只有一层,地下空间是水池改造的“水博物馆”。我们在回廊屋顶安装了太阳能光伏板,并测算合理使用屋顶光伏板的面积以及它的发电量,验证其发电量是否能够抵消建筑物整个生命周期的能耗,同时采用热力学烟囱、毛细空调等设计技术,实现能量产出与消耗的平衡。我们希望通过小体量的建筑,尤其是改造建筑,去验证如何通过设计的手段,在建筑原型里实现主动式、被动式生态技术的结合。非常幸运的是,近期我们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支持,在既有公共建筑的低碳化改造上可以推动更多的技术前沿探索和引领。这也是“研究型实践、研究型教学”的应有之义。
而在杨浦大桥滨江文化公园的国际竞标中,我与哈佛大学伊纳吉·阿巴罗斯教授合作,采用“形式追随能量”的热力学方法论提交设计方案,获得第一名。这种类似于城市建筑景观的复合性设计,让我们更有创造性地从本体性视角考虑低碳、生态、能源的问题,这也是目前我们主要的研究方向之一。
绿色评价:未来更应关注人的体验
问:当建筑师越来越重视气候变化对城市、环境的影响,在建筑设计领域又会产生怎样变化?
李麟学:现在有一种观点,把气候当作资源,当作一个驱动要素。中国幅员辽阔,地区气候各异,有着丰富的气候因素可以作为资源挖掘、趋利避害的。
结合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个课题看,目前人工智能时代的算力中心耗电量是相当大的,那么建筑师、设计师是否有更聪明的办法去应对气候变化、挖掘气候资源、解决碳排放问题,从而推动建筑的新质生产力?我觉得,这是未来非常重要的挑战,也是我们正在努力的一个方向。
目前国内的绿色设计可以达到较高的水准,然而运营阶段的绿色项目与人的实际使用体验或者建筑的实际运营有不小的错位,而这个错位往往是我们没有考虑到的,目前的评级更多是从工程出发或者技术出发的,忽略了人的使用等不少关键信息。我认为,建筑师恰恰可以站在一个更高的系统思维里来调度或者综合,从根本上应对这些复杂性系统要素。
问:未来,建筑本身是否会成为能源的一部分?
李麟学:我们可以从城市与乡村两个方面考虑。
对乡村来讲,它的核心问题是怎么利用低矮的房子,形成一个能源综合体。如果全国乡村的屋顶都铺设太阳能板或者形成一个村里的能源中心,那就很可观。相比城市建筑的使用面积,乡村有大量的相对平坦的空间和历经世代生活经验积累的生态智慧。所以,乡村建筑的生态绿色设计是我们真正要去实现的一个目标。
反观城市,从成本角度来讲,密集的城市恰恰是低碳的,这可能与我们通常的认知相反。比如香港,建筑空间高度密集、高度立体、高度叠加,在其中的人们就很容易在非常短的时间里满足购物、交通、娱乐等需求。这种高度密集的复合形态,可能是我们在城市中要实现的一个很重要的手段。但是,密集的形态也非常容易产生环境问题,影响人的舒适度和身心健康。那么,在这个环境里,除了实体建筑之外,还要考虑不可见的能量,如风、光、热等重要因素。建筑师要思考如何在密集的空间中植入绿化,补充采光和自然风,引入整个城市的流动能量的循环,安排一些有关心理、文化的空间,关注“空间疗愈”。另外,从技术赋能的角度,通过城市大脑、传感器技术等,让智慧环境、数字城市的响应、感知、调控得以实现,让技术与真正的空间日常结合起来。
来源:建筑时报首席记者 吴真平